“知识即美德”是不是苏格拉底赞同的观点，本来似乎不是特别重要的问题。但一个观点如果系有名望的人所提出或赞成，更加容易让世人认同并赋予其更大的价值，如果一个观点系由无名之辈提出或赞成，则往往被忽视。鉴于这一点，这个问题还是值得考究一下。

而考究的结果却发现，苏格拉底实际上是否定“知识即美德”之说的。他的理由是：知识可以传授，而美德无法传授，所以“知识即美德”的说法不可靠。

这一研究的结果，让我自己也很尴尬。因为多年来我一直在传播“苏格拉底的这句名言”，并且认为它对于社会文明的进步价值无量。

苏格拉底（公元前469年－公元前399年），是古希腊著名的思想家。在欧洲文化史上，苏格拉底一直被看作是为追求真理而舍身赴死的圣人，与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类似。哲学史家公认他的思想影响了希腊化罗马时代乃至后世的西方哲学。但他没有任何著作流传下来。

苏格拉底的思想，主要是通过他的学生柏拉图和色诺芬著作中的记载流传下来，就像孔子的思想，主要通过其弟子及再传弟子所记录的《论语》而流传下来一样。柏拉图的“对话录”是记载苏格拉底思想最丰富的作品。

柏拉图（约公元前427年－前347年），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同样是西方思想史上的“鼻祖级”人物。柏拉图的作品颇丰，大多是以“对话录”的形式写成，包括《理想国》整本书就是对话的形式。柏拉图的“对话体”与《论语》的“语录体”有一定的貌似，但“对话录”往往围绕某个问题以对话的形式进行长篇幅、多方面的辩论、探讨，这一点倒颇显出西方说理文长篇大论的开山风气。

柏拉图“对话录”以著名人物之间的对话为内容，而主要对话人是苏格拉底，往往是苏格拉底与对话者不停提问、不停辩论，在探讨和辩论中得出某种结论。但是，有一个重要问题：“对话录”是真实的苏格拉底的对话记录，还是柏拉图仅仅借他的老师苏格拉底作一个说话的道具，表达他自己的思想？这一点无从确证。我们发出一个疑问是正常的，那就是：“对话录”中的思想，究竟是苏格拉底的思想呢？还是柏拉图的思想呢？正像罗素所说：“我们很难判定柏拉图究竟有意想描绘历史上的苏格拉底到什么程度，而他想把他的对话录中的那个叫苏格拉底的人仅仅当作他自己意见的传声筒又到什么程度”。

“对话录”之《美诺篇》，主要记录了苏格拉底与美诺之间，专门就“美德究竟是什么”而进行的专题探讨辩论。其实，这个探讨到最后，苏格拉底给出的结论是：“美德是通过神的恩赐而来”，美德自身是什么，“我们还不能把握真相”。因此，广为流传的苏格拉底名言“知识即美德”，并非苏格拉底所确定认可的观点，而且他在接近探讨结束时明确说：“因为美德不可教，我们无法再相信它是知识”。

虽然如上否定了一个长期偏颇的流传，但品味苏格拉底与美诺的探讨辩论过程，我们实际上还是能够得到很大收获，这个收获实际上被苏格拉底和美诺都忽视，它的价值已经超过了“美德即知识”。

其实，如果通篇细研《美诺篇》，读者应当能够感觉得到，苏格拉底貌似在不厌其烦地、循循善诱地与美诺进行追根溯源的探讨，但是他在重要的时候会偷换概念、以极端代替全部、转移论题，而似乎他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以“令人心服口服”的方式，兜售他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结论。在他最终兜售他的结论之前，他们的探讨过程还是能够使“什么是美德”这个问题的真相得到一些显露。

首先，我们得明白苏格拉底与美诺探讨的这个“美德”是个什么意指，根据字里行间，他们认同其与“善”或者“好的”基本同义。我们也基本上可以认为，苏格拉底们所称的“美德”、“善”、“好的”，应当既包括对个人而言，也包括对社会而言。

在探讨的过程中，他们曾经收获过一些有价值的中间性结论，如：

（以下要注意到：他们经常将“知识”与“智慧”混淆替换使用，而未意识到二者的区别。）

美德就是以正义的方式获得好事物的能力。

美德即知识。

只有在知识的指引下，人的行为才能善良和正确。

如果美德是一种心灵的属性，那么它一定是智慧。

美德作为某种有益的事物，一定是某种智慧。

如果在智慧的指导之下，结局就是幸福；但如果在愚蠢的指导之下，其结局只能相反。

心灵本身的东西要成为善的，取决于智慧。

正确的意见也像知识一样可以起到一个好向导的作用。

正确意见的作用并不比知识小，拥有正确意见的人并不比有知识的人用处小。

在有人指导以达到正确目的的地方，正确的意见和知识就是两个指导性的原则。

我认为，通过分析苏格拉底和美诺在探讨过程中曾经得出的这些“阶段性结论”，我们已经可以较为准确地认定“美德”、“善”、“好的”的基本属性，那就是：美德即是智慧。人世间的美德，人世间的“善”和“好”，都取决于人世间的智慧是否足够。

人的智慧实际上是人类理性能力的一种综合表现，它包括获取知识和信息的能力及获取的种类数量（知识获取）、对种种知识和信息进行整理和处理形成自己认知的能力（知识消化）、对知识和信息进行分析并据以作出行动决策的能力（好的意见）。虽然在法律上人人平等，但在自然天赋上人和人的智慧是不同的，体力能力和智力能力的差别，实际上人人可以见到而无须讳言。

人们如果希望一个世界是善的、好的，是有美德的，那人们就应当获取更多的知识和信息，更多地理解、尊重和借鉴智慧者的好的意见。实际上，好的意见和知识之间存在相辅相成的作用关系，在知识消化能力不变的情况下，努力获取更多的知识和信息，有助于人们产生、接受、支持好的意见。

在《美诺篇》的讨论过程中，苏格拉底曾经表示：一个人不会去寻找他不知道的东西，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寻找什么。后来他又语气坚定地说：如果去努力探索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而不是认为进行这种探索没有必要，……那么我们就会变得更好、更勇敢、更积极。

先哲的这些意见，对于我们更加积极地追求和建设一个充满美德的、好的社会，是不是很有启发呢？

2022/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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