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误以为，“异端思想”一定是与“正统思想”相对存在的，后来感觉这有些偏颇。哪怕一群不得势的小众，也可能视自己的意见为绝对真理，把不同意见视为“异端”。如此看来，排斥和打击“思想异端”的人，未必是享有正统地位的人，而不过是患上了顽固的“思想自大症”的人，或许可以为他们订制专属的桂冠，如“自我绝对正确主义者”，或者“手握绝对真理者”。
以我之见，所有手持“绝对真理”的人，都需要不断重温人类社会的坎坷历史，尤其不要忽视欧洲土地上历时数百年的罗马天主教与宗教异端的斗争史。其历史是那么漫长，其过程是那么残酷，而其教训又是那么显明。
基督教在公元4世纪初成为罗马帝国国教之后获得了迅猛发展，很快成为一个拥有巨大权力的组织。罗马天主教会一边钳制着人们的精神，一边掠夺着人们的财富，一边煞有介事地宣扬着“教皇永无错误”的绝对真理，研究着诸如“一个针尖上能站多少个天使”之类的神学课题。即便是没有文化的底层教众，也不可能如此这般陪他们一直玩下去。从11世纪开始，各种与正统教条不符的思想广泛传播，形形色色的宗教异端思想对宗教权力金字塔构成了严峻挑战。为了彻底铲除异端，教皇屡颁禁令，宗教调查官巡行各地，会见群众、接待举报、鼓励告密、敦促自首，宗教法庭巡游城镇和乡村，对异教徒实施无情迫害。有资料说，仅仅西班牙的异端裁判所，从1483年至1820年害死了30万人之众，其中以火刑处死的就达10余万人。对异端思想的迫害和打击，往往直接导致对“异端肉体”的大规模消灭。
“绝对真理”可以闹出令人瞠目结舌的笑话。只是因为教会理论认定地球静止在宇宙的中心，于是天文学家哥白尼在发现地球围绕太阳运转的事实后，竟迫于压力生前不敢公之于世。伽利略的胆子稍大一点，他宣传了哥白尼的学说，结果被送上宗教法庭。宗教法庭的理论家们认定：哥白尼的理论“愚蠢而荒谬，从内容到形式都属于异端，因为其很多章节公然违背了《圣经》教义。”主教们勒令伽利略“不许讲授或维护哥白尼的理论，甚至不能讨论它”。10多年后，当伽利略的胆量稍稍恢复了一点，再次在他的书籍中取笑陈旧的教会观念时，法庭立即再次传唤，判处他终身软禁在家，不准谈论行星运行的话题，直至1642年在家中去世。1992年，是20世纪的倒数第8个年头，是伽利略去世350年之后，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小学生都知道地球是天天绕着太阳转圈圈时，梵蒂冈的一个委员会终于为伽利略清洗了“异端”的罪名。由此可见，“绝对真理”有时可以荒谬且顽固到何等程度！
清除异端只不过是罗马天主教正统思想对各种基督教新兴思想和新兴教派的清剿，大约算是天主教会的“清理门户”之举，但是其导致的公然迫害与教派冲突，成为欧洲社会数百年间动荡与战乱的重要诱因。罗马教会艰难地清除宗教异端的过程，最终成为一个证明世界上并无绝对真理的过程。
1689年，英国颁布《容忍法案》，承认国内各教派地位平等；1781年，神圣罗马帝国颁布《宽容法令》，授予境内所有非天主教徒公民权；1787年，法国颁布《宽容法令》，授予法国新教徒公民权；1791年，法国大革命后颁布《人权和公民权宣言》，规定任何人都不应因自己的信仰而受排斥；欧洲人移民到美洲大陆所建立的美利坚合众国，也将宗教宽容写入了宪法。
迫害宗教异端的实质，即是迫害思想异端。从宗教迫害到宗教宽容，历时数百年，欧洲人用无数生命和鲜血的代价，换取了宗教宽容、思想宽容的宝贵经验教训。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宗教宽容，今天欧洲和美洲的土地上，同样会弥漫着中东地区宗教冲突的硝烟与战火。没有思想宽容，就没有现代的欧美文明之花；思想宽容止步于何处，现代文明的边界也将止步于何处。
上天惠予人类以思想的能力，人类藉此创造了无数引以为傲的奇迹；上天也保留了它一贯的吝啬与无情，虽历千万年，而人类的思想仍然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意气风发，谬误百出。人类创造的每一个奇迹和每一样美好的事物，都是异端思想萌芽成长最终结出的果实；人类文明的每一步迈进，都是勇敢冲破陈规陋习和陈旧思想之后赢得的奖赏。每一种破土萌芽的异端思想，既可能孕育新的光明，也可能带来新的黑暗；每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既可能今天捧出精神美食，也可能明天奉献思想毒酒。上天从来没有专赐人类以特权，只取果实，不付代价。只要时候一到，哪怕是十岁学童，也能辨别真理与谬误。
无论是偏处一隅的小众，还是一手遮天的大众，如果你们还在捧着“绝对真理”敝帚自珍，甚至强加于人，必欲置异端思想于死地，就请千万不要喊着真理的名、行着真理的令了。你们只要举起专属于自己的标牌——“自我绝对正确主义者”，就够了。任何一个绝对真理的体系，都是一个思想的牢笼，而人类，准确地说，是人类中的异端思想，将永远艰难地行走在冲破一个又一个牢笼的旅途中，并引导我们进入一个又一个崭新的文明境界。
2017/8/14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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